語音是一發(fā)即逝,不留痕跡的。古人如何說話,僅靠保留至今的傳世文獻是很難復(fù)原的。而方言俗語是掛在人們口頭的語言形式,口耳相傳,代代相襲,對古音起到了很好的凝固作用?,F(xiàn)在,外地人到懷仁,往往會被懷仁話里的一些特殊詞匯弄得丈二和尚,摸不著頭腦。諸如圪嗒、圪蹴、責(zé)楞、仡佬、不楞、圪溜、圪楚、個鬧、將將的、逼兜、圪嘟……但是,如果了解漢語數(shù)千年語音演變規(guī)律,便會吃驚地發(fā)現(xiàn),正是這些今天聽起來奇奇怪怪的詞匯,準確地記錄了古人的語音,堪為古漢語的“活化石”。

古無輕唇音

古無輕唇音,明末清初以來的學(xué)者對此多所涉及,清人錢大昕在其《十駕齋養(yǎng)新錄》中作了總結(jié)性的論證說:“凡輕唇之音,古讀皆為重唇”,也就是說上古沒有“非[pf]”、“敷[pf‘]”、“奉[v]”、“微[w]”一組輕唇音聲母,輕唇音是唐宋時期從上古重唇音“幫[b]”、“滂[p]”、“并”、“明[m]”中分化出來的。這一提法,不僅為學(xué)界普遍認同,在懷仁話里也有體現(xiàn)。如懷仁話里有個“巴”字,字面解釋非常困難,很明顯是“借字記音”。如“墻上巴著嚕嚕塵”,其本字是“附”?!案街钡囊馑肌6案健弊值纳瞎乓?,正是“ba”(現(xiàn)在韻母為“u”的,上古韻母為“a”,如夫、父、富,上古均讀“ba”音)。今天口語常說的“巴結(jié)”就是“附結(jié)”,即依附結(jié)交義。而“下巴”的“巴”字,本字寫作“輔”。“輔”字義為“頰骨”,“輔”上古音亦為“ba”。再如“逢”字,普通話讀“féng”,懷仁話作“péng”音?!八诼飞戏?péng)到老王”?,F(xiàn)在這個字改寫為“碰”,但“碰”是相當遲的后造字,本字是“逢”。

“縛”字,普通話讀“fù”,懷仁話發(fā)“bǎng”音,現(xiàn)在這個字改寫為“綁”。但“綁”是后造字,本字是“縛”。“ 孵”字,普通話讀“fū”,懷仁話作“bào”,如孵小雞叫“抱窩”。

“烏”字,普通話讀“wū”,懷仁話作“m?!?,讀若麻。如“天陰得黑烏烏的”,懷仁話說“黑麻麻的”。

古無舌上音

古無舌上音,也是清人錢大昕在其《十駕齋養(yǎng)新錄》中提出的。錢氏在“舌音類隔之說不可信”中說:“古無舌頭、舌上之分,知徹澄三母以今音讀之,與照穿床無別也;求之古音,則與端透定無異?!笔钦f上古沒有舌上音“知、徹、澄”,它們是從古舌頭音“端、透、定”三母中分化出來的。用今天的話講,就是現(xiàn)在普通話里的“zh、ch、sh、r”舌上音(卷舌音),在上古時期(秦漢)是不存在的,其對應(yīng)的聲部是“d或t”。這在懷仁話里也有相當?shù)捏w現(xiàn)。如懷仁話里的“哼頓”、“哼達”,就是普通話的“呵斥”?!俺狻?,普通話音“chi”。古無舌上音,“ch”對應(yīng)“d/t”,故“斥”古音可擬構(gòu)為入聲音“dum/dak”?!翱涞薄ⅰ翱溧?,即“夸說”?!罢f”上古音“dan”,原理同上。今天懷仁人形容某人話多,還用“旦旦個沒完”,意思就是“說個沒完”。再如“詐哄”,懷仁話言“哋哄”( diehong):“你一個愣個蛋,讓人家die哄的”?!巴醵鴾侠锪恕?,“跌”字為后起字,本字“墜”?!皦嫛?,今音“zhui”,古音“die”?!暗矛槨?,“孩子不懂事,你咋得瑯不完了?”“得瑯”不過是方言里的借字記音,本字應(yīng)該是數(shù)落,通用字典解釋為“列舉過失進行指責(zé)”。還有“厾(du)達”(用指頭、棍棒等輕擊輕點),為“指點”古音。懷仁人經(jīng)常說“掂掇掂掇”,“掂掇”(dianduo),實為“斟酌”的上古發(fā)音?!皠偞蚧氐乃容^混,澄澄再喝”——“ 澄”,今音“cheng”,意為“澄清”,古音“den”。“叼空兒”意為“抽空兒”?!俺椤?,古音“diao”。 大臘月,派出所所長帶人去鄉(xiāng)下抓賭,看到房子里有燈光,門卻反鎖著。所長發(fā)話:“把門跺開!”底下人發(fā)力,一家伙就把門給跺開了?!岸濉保黠@是后起之字,而且它也只能表示用力踏地。這個“跺”字,本字實為“踹”,古音“duo”。

尖團合流

二毛眼和三黃毛圪蹴院里下棋,二毛眼吃了三黃毛一個車,三黃毛不依不饒,賴著要悔棋。兩人吵起來了,吵著吵著,二毛眼一伸手,把三黃毛面迎天推地上了。眾人過來勸架。三黃毛從地上爬起來,捩著脖子說:“他把我hang倒了”。二毛眼有些歉意:“我就xuan了一下”。這里的“hang”和“xuan”,在懷仁話里都是“推”的意思。本字就是“揎”。懷仁人有讀“xuan”的,也有讀“hang”的。其實,“揎”的古音正是“hang”。這種現(xiàn)象緣于“尖團合流”。

在漢語語音流變過程中,“尖團合流”的現(xiàn)象比較遲,1932年《國音常用字匯》才正式砍掉了尖音,推行尖團合流。之所以這樣做得原因,是尖音舌面化是滿族人學(xué)漢語時出現(xiàn)的語病,因為滿族人發(fā)漢語的“zi、ci、si”和“gi、ki、hi”時很困難,只好把音位移動,變成舌面音(團音)“j、q、x”。 由于當時滿人是統(tǒng)治階級,他們不標準的“尖團合流”逐漸在社會流行。現(xiàn)在看來,尖音雖然在邊遠地區(qū)得以保留,但由于本來的“原字”發(fā)音改變了,隨著時間的推移,后來的人們找不到“原字”,就找一個發(fā)音相同或相近的字來代替。這種現(xiàn)象老宋稱之為“借字表音”。這在懷仁話里舉不勝舉。如“憨水(hanshui)”。han為“涎”(xian)字古音?!霸撳X”,“該”為“欠”(qian)字古音?!柏罾小?gelao),“角落”(jiaoluo)之古音?!佰汆?gedu)”,“拳頭”之古音。陷,xiàn,古音hàn,讀若焊的方言音。車子陷(hàn)泥里去了。匣,xiá,古音he,讀若呵,匣匣(hehe),今用“盒盒”取代。

顏之推在《顏氏家訓(xùn)》中說:“北方山川深厚,其音沉濁而鈋鈍,得其質(zhì)直,其詞多古語。”而掛在懷仁人嘴上的“納克勒”,就是正兒八經(jīng)的古漢語!據(jù)北大《漢語方音字匯》,現(xiàn)代漢語的“去”字,長沙、福州都念“客”。南方很多地方的方言都念“k”聲母,有的音似“酷”,有的音似英語的“k”,一般都是去聲,唯有山西是入聲。王力先生的《同源字典》“去”,擬音【khia】,上古屬于溪母魚韻。用漢語拼音似乎是“kia”音,聲母是今天的“k”。后來【kh】演變?yōu)椤皅”,“ ia”演變?yōu)椤癷u”,就變成了今天“去”的讀音。“去”古音“克”。 “納克勒”,就是“哪去了?”

懷仁人買東西不是一蹴而就,往往是“行達行達”再買?!靶?hang)達” ,觀察估量的意思,其本字是“相度”。是宋代公文用語,意為考慮、分析,觀察估量。一般要求分析某事后提出解決辦法或建議。如:宋范仲淹《耀州謝上表》:“臣相度事機,誠合如此?!薄度龂萘x》第四九回:“孔明辭別出帳,與魯肅上馬,來南屏山相度地勢。” 受“尖團合流”影響,古聲母“g、k、h”演化為“j、q、x”。古代發(fā)音為“hang”的“相”字,音變?yōu)椤皒iang”。而懷仁人卻始終保留了古音“行達”。

古漢語詞匯的保留

懷仁方言屬晉語方言區(qū)的大包片,不僅有語調(diào)柔和、語速緩慢、詞匯豐富、質(zhì)樸敦厚等特點,而且保留了大量的上古詞匯。如“褒彈”,指摘、挖苦之意。元人湯式的《夜行船·送景賢回武林》套曲中就有“品藻杜司空,褒彈張殿員”的句子。懷仁話說“這么好的東西還有啥褒彈頭”,亦即此義。“款款”,小心地、緩慢地,原封不動的意思。杜甫《曲江》之二:“穿花蛺蝶深深見,點水蜻蜓款款飛。”懷仁話:“那瓶子薄劃劃的,你給我款款兒的放桌子上”。“夢雨”,指連綿細雨。唐李商隱《重過圣女祠》詩曰:“一春夢雨常飄瓦,盡日靈風(fēng)不滿旗?!表f莊《長安清明》:“早是傷春夢雨天,可堪芳草正芊芊。”其中的“夢雨”,指的是春日的連綿細雨。金王若虛《滹南詩話》卷三說:“蕭閑云:‘風(fēng)頭夢,吹無跡?!w雨之至細,若有若無者,謂之夢,田夫野婦皆道之?!睉讶嗜酥^之曰“夢生雨”?!肮孔 ?,本字訄?!墩f文解字》:“訄,迫也。從言九聲。讀若求。巨鳩切。”(還有異體字“訅”)段玉裁:“今俗謂逼迫人有所爲曰訄?!鼻宕信嘣稄V說文答問疏證》:“訄,以言相迫也?!睉讶嗜苏f:“本來不想去,箍住讓去。”還有個發(fā)音為“Liao”的“敹” 字,粗略縫補之意。“衣服掛了個扣子,撩幾針?!薄稌べM誓》:“善敹乃甲冑?!碧啤た追f達疏:“鄭玄云:‘敹,謂穿徹之也。謂甲繩有斷絕,當使敹理穿治之?!彼巍げ躺蚣瘋鳎骸皵?,縫完也?!闭卤搿缎路窖浴め屍鳌罚骸胺卜蔷`裂而粗率縫之亦曰敹。”張慎儀《蜀方言》卷上:“粗略治衣曰敹?!?/p>

“霍閃”,本字“矆睒”。矆,huò,讀若霍,大視也,形容閃電過于明亮而刺眼;睒,shǎn,讀若閃,暫視貌,形容閃電轉(zhuǎn)瞬即逝,相當于一眨眼的功夫,所以“睒”又表示眨眼?!氨槨毕喈斢凇氨潯?shì),目疾視也。《廣韻》睒睗,急視也。由之,“矆睒”讀若“霍閃”。至少在唐朝以前就有“霍閃”一詞,唐代著名詩人顧云《天威行》“金蛇飛狀霍閃過,白日倒掛銀繩長”,這里的“霍閃”是“矆睒”的注音。

懷仁人謂人舉止輕佻曰“佻達”,叫不識字的人為“瞎鱉丁”?!?佻達”一詞見于唐羅鄴《蔣子文傳》:“嗜酒好色,佻達無度?!薄跋棍M丁”疑為“白丁”之俗訛。唐劉禹錫《陋室銘》:“談笑有鴻儒,往來無白丁。”

小時候放騾子,一般用一根很長的韁繩把騾子牽到草多的地方,找棵樹拴住,騾子圍著樹吃草,又不會走丟?;丶液?,老宋問,“縻哪兒了”?小宋就回答:“縻水甲南了”?!镑恪保玖x為牛韁繩?!墩f文》:“縻,牛轡也。”《蒼頡篇》:“縻,牛韁也?!睉?yīng)劭《漢官儀》:“馬曰羈,牛曰縻?!薄稘h書·郊祀志下》:“天子猶羈縻不絕?!睅煿旁唬骸傲b縻,系聯(lián)之意。馬絡(luò)頭曰羈也,牛靷曰縻”。劉禹錫《嘆?!罚骸佰艛堶愣鴮Α!币隇樗┛`?!稄V韻?支韻》靡為切:“縻,系也?!薄都崱罚骸镑?,《說文》牛轡也。一曰系也?!薄稌x書?文帝紀》:“吾當以長策縻之,但堅守三面?!薄缎绿茣?南蠻傳上·南詔上》:“(越睒駿)始生若羔,歲中紐莎縻之,飲以米潘,七年可御,日馳數(shù)百里?!标懹巍斗既A樓夜飲》之二:“難覓長繩縻日住,且憑羯鼓喚花開。”用長韁繩把牲口拴在草地上吃草,懷仁謂之“縻”。

其實,不光是懷仁話,打開現(xiàn)代漢語字典,我們經(jīng)常用的一些字,往往就是古漢語字詞的注音:“的”,“之”之古音,“哈”,“乎”之古音,“的(XX的)”,“者”之古音,“啊、呀”,“也”之古音,“啊哈”,“嗚呼”之古音,“嘿”,“嘻”之古音。古代的發(fā)音并沒有消失,只是換了個字而已。